周卉,我的小姨,我妈的亲妹妹。她穿着我妈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格子围裙,正手忙脚乱地关火,用勺子搅着锅里那一坨颜色可疑的糊状物。她的侧脸在氤氲的热气里,竟有几分模糊地像我妈年轻时的样子。
尤其是那微微蹙起的眉头,专注时习惯性抿起的嘴角。这个发现让我胃里一阵翻搅,一种混杂着愤怒、排斥和莫名恐慌的情绪猛地涌了上来。
“安安,起来啦?快去洗漱,早饭马上好。”她回头看见我,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温暖的笑,那笑容明亮又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讨好。她快步走过来,想习惯性地揉揉我的头发,像过去无数次那样。
我猛地偏头躲开,动作快得甚至带着点凶狠。她伸出的手僵在半空,笑容也凝固在脸上,眼底掠过一丝清晰的受伤。厨房里原本就不太自然的温馨气氛瞬间降至冰点。
“我自己会弄。”我硬邦邦地丢下一句,转身就走,把门摔得并不响,但那“砰”的一声,足以表达我的抗拒。
展开剩余90%自从妈妈三个月前突发心梗离开,周卉就搬进了我们家这个空荡荡、悲伤弥漫的房子。她说,姐姐不在了,她得替姐姐照顾好我和爸爸。
起初,我是感激的。她帮我整理妈妈留下的衣物,笨拙地学着妈妈的样子给我做饭(虽然总是失败),在我半夜哭醒时抱着我,轻声哼着妈妈小时候哄我们的歌谣。爸爸也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,眼神空洞地依赖着她的照顾。
但渐渐地,有些东西不一样了。爸爸的眼神不再是纯粹的悲伤和感激,里面掺杂了一些让我心惊的东西。
他会看着周卉在厨房忙碌的背影出神,会在她递水时指尖不经意地触碰,会在深夜客厅传来刻意压低的、却带着某种熟悉温情的交谈声……他们之间流动着一种无形的、粘稠的暖昧,像初春潮湿的雾气,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,企图覆盖掉妈妈留下的最后一丝痕迹。
这让我无法忍受。
昨晚,那层窗户纸终于被捅破。爸爸把我叫到书房,这个曾经充满妈妈书香和咖啡香的地方,如今只剩下冰冷的文件和爸爸身上陌生的烟草味。他搓着手,眼神躲闪,声音干涩:“安安……我和你小姨……我们……想在一起生活。我们……想结婚。”
晴天霹雳!
“不行!”我几乎是尖叫着打断他,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恐惧而颤抖,“绝对不行!爸!你怎么能这样?!妈妈才走了多久?!她是妈妈的亲妹妹啊!”我指着书房墙上妈妈笑得温柔的照片,“妈还在看着呢!你们这样……这样对得起她吗?!” 巨大的背叛感像冰冷的潮水将我淹没,我冲出了书房,把爸爸痛苦的呼唤和周卉瞬间煞白的脸关在门外。
一夜无眠。此刻,厨房里那刺眼的“温馨”更是火上浇油。
我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,像一只竖起尖刺的刺猬。爸爸敲了几次门,声音疲惫而无奈:“安安,开门,我们谈谈。” 我充耳不闻。周卉也在门外,声音轻柔带着恳求:“安安,早饭我给你放门口了,你多少吃点……”
我猛地拉开门,看也没看门口保温桶里是什么,一把推开挡路的周卉(她踉跄了一下),冲到客厅,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,对着沉默坐在沙发上的爸爸吼道:“你们休想!只要我不同意,你们就别想!” 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,混杂着愤怒和失去妈妈的巨大悲伤。
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。爸爸痛苦地抱着头。周卉站在一旁,脸色苍白得像纸,眼眶迅速泛红,但她死死咬着下唇,没让眼泪掉下来,只是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我,那里面有伤心,有无奈,还有一种我读不懂的、异常沉重的坚持。
接下来的日子,家里变成了冰窖。我拒绝和周卉说话,拒绝吃她做的任何东西,对她视而不见。爸爸夹在中间,左右为难,迅速憔悴下去。家里唯一的声音,是我摔门和我对着妈妈照片无声流泪的声音。
周卉却像没感觉到我的敌意。她依旧每天准时做好三餐,虽然我从不碰。她依旧把我的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,把我换下的衣服洗好叠好放在床头。她甚至开始笨拙地学着做我妈最拿手的蜂蜜小蛋糕——那是我的最爱,也是我妈留给我最甜的记忆。只是她做出来的,要么硬得像石头,要么塌成一团,味道更是千奇百怪。
每次失败,她也不气馁,只是默默地把那些焦黑的“作品”倒掉,然后对着食谱和手机上妈妈以前发给她炫耀成果的照片,一遍遍地研究。她不再试图靠近我,只是在我房间门口放一杯温热的牛奶,或者一盘洗好的水果,然后默默地走开。
一个周末的下午,我因为找一本旧书,鬼使神差地推开了妈妈生前放杂物的小储藏室门。里面堆满了妈妈舍不得丢的东西。我翻找着,突然在一个积满灰尘的旧皮箱最底层,摸到了一个硬硬的、冰凉的东西。
是一个老式的、沉甸甸的蜂蜜罐子。白瓷的,上面画着俗气的粉色小花。我认得它!这是妈妈以前专门用来装她托乡下亲戚买的土蜂蜜的罐子!妈妈总说,这蜂蜜养人,尤其是安安咳嗽的时候,冲一杯最管用。后来罐子磕掉了一小块瓷,妈妈就把它洗干净收起来了。
罐子被塞得严严实实。我拧开盖子,里面没有蜂蜜,却塞满了折得整整齐齐的信纸。纸张已经泛黄,带着岁月的陈旧气息。
我的心猛地一跳。是妈妈的笔迹!
我颤抖着手,拿出最上面一封,展开。信是写给周卉的。
小卉:
……看到你信里说又遇到那个人纠缠,姐这心啊,揪着疼。你这傻丫头,就是心太软!记住姐的话,及时止损,别在烂泥坑里打滚!不值得!
……姐这辈子,最大的福气就是有你姐夫和安安。你姐夫这人啊,看着闷,心实诚,就是有时候太轴,一根筋。你以后要是找,千万别找你姐夫这样的,太操心!(后面画了个俏皮的哭脸)
……对了,上次跟你说的那个医生,条件真不错,人斯文,工作也稳定,你再考虑考虑?别总说一个人挺好,姐看着心疼……
……小卉,姐有时候想,要是哪天……姐不在了(呸呸呸,乌鸦嘴!),你姐夫那闷葫芦,还有安安那倔丫头,可怎么办?你姐夫不会做饭,能把厨房炸了;安安挑食,没我看着能把自己饿瘦一圈……唉,要是……要是你能在旁边照应着,姐在那边也能闭眼了。当然,这话也就私下跟你说说,可别让你姐夫知道,他该多想了……
……这罐子里的蜂蜜快吃完了,等姐下次再给你寄。自己在外头,照顾好自己,别让姐担心。
姐:周蔓
日期,是妈妈去世前一年。
我坐在地上,一封一封地看。信里絮絮叨叨,全是妈妈对妹妹的关心、担忧和琐碎的分享。她像个操心的老妈子,事无巨细地叮嘱周卉要好好生活,要远离渣男,要找个靠谱的人……字里行间,充满了对妹妹深沉的爱护和不舍。而在那些看似不经意的玩笑和唠叨里,我清晰地读到了妈妈内心深处,对我和爸爸未来的那份无法言说的忧虑和……隐晦的托付。
“要是你能在旁边照应着,姐在那边也能闭眼了……”
这句话像一把重锤,狠狠砸在我心上,砸碎了我用愤怒和抗拒筑起的高墙。
妈妈她……她早就想到了?她甚至……是默许的?不,不是默许,是一种深沉的、基于血缘和信任的托付?她希望在她无法守护的时候,她最信任的妹妹,能替她继续守护她最爱的两个人?
眼泪汹涌而出,模糊了泛黄的信纸。那些被我刻意忽略的画面,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:周卉笨手笨脚却坚持不懈模仿妈妈做蜂蜜蛋糕的样子。
她深夜轻手轻脚给我盖被子的身影;她在我发烧时彻夜不眠守在床边,用妈妈教她的法子给我擦身降温的焦急;还有她面对我恶语相向时,眼底深藏的悲伤和无论如何都不肯退缩的坚持……那不是取代,那是在用她自己的方式,笨拙地、艰难地、却无比认真地,履行着姐姐最后的嘱托,守护着姐姐最珍视的一切。
我一直以为她在入侵,在试图抹去妈妈的痕迹。却从未想过,她小心翼翼守护的,正是妈妈留在这个世界上,最割舍不下的牵挂。她不是要成为“新妈妈”,她只是想替姐姐,把那份爱和守护,延续下去。
储藏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。周卉站在门口,手里端着一个盘子,上面放着一块刚刚出炉、形状依旧不太完美、但散发着浓郁蜂蜜香气的蛋糕。她看到我坐在地上,手里拿着那些信,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慌乱,随即是浓浓的担忧和心疼。
“安安……”她声音很轻,带着试探。
我抬起头,泪眼朦胧地看着她。她的眼角也红了,嘴唇微微颤抖着,像一只受惊又期待被接纳的小鸟。
我张了张嘴,喉咙像被什么堵住,发不出声音。我看着她手里那块努力模仿、却终究不同的蜂蜜蛋糕,又低头看着妈妈信里那些温暖的、充满牵挂的字句。巨大的愧疚和迟来的理解像潮水般将我淹没。
我慢慢地、慢慢地站起身,一步一步走向她。每一步都异常沉重,又带着一种卸下重负的轻松。
我走到她面前,伸出手,没有去接那块蛋糕,而是轻轻地、小心翼翼地,抱住了她。
她的身体猛地一僵,随即剧烈地颤抖起来。滚烫的泪水瞬间打湿了我的肩头。她手里装着蛋糕的盘子“哐当”一声掉在地上,摔得粉碎,浓郁的蜂蜜甜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。她也用力地、紧紧地回抱住了我,仿佛要把这几个月所有的委屈、心酸和压抑的爱意都释放出来。
“小姨……”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,带着浓重的鼻音,在她耳边哽咽着,“……对不起……还有……谢谢你……”
她只是更紧地抱着我,泣不成声。
爸爸不知何时也站在了门口,看着相拥而泣的我们,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,也红了眼眶,悄悄背过身去,用粗糙的手掌抹了把脸。
窗外,阳光正好,暖融融地洒进来。春天,似乎真的来了。摔碎的蛋糕和流淌的蜂蜜混合在一起,散发出更加浓郁、更加真实的甜香。那不再是刻意的模仿,而是属于周卉的、带着她独特笨拙和真挚的、新生活的味道。
三个月后,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末。
家里布置得很简单,却处处透着用心。窗台上摆着妈妈生前最喜欢的白色小雏菊。客厅中央,爸爸穿着熨烫平整的衬衫,有些局促,但眼神明亮,看着穿着素雅米白色裙子的周卉。周卉脸上带着温柔的红晕,眼神坚定而充满幸福。
没有盛大的仪式,只有几个至亲好友。我站在他们面前,手里捧着一个小小的丝绒盒子。
司仪(由一位亲近的长辈客串)温和地说:“现在,请新人交换戒指。”
爸爸和周卉相视一笑,正要伸手。
我却上前一步,在众人有些惊讶的目光中,打开了那个小盒子。里面躺着的,不是新买的戒指,而是一枚样式简单、带着岁月痕迹的金戒指——那是妈妈生前一直戴在手上的结婚戒指。
我看着周卉瞬间湿润的眼眶,又看向同样动容的爸爸,声音清晰而坚定地说:“爸,小姨,用这个吧。”
我将那枚带着妈妈体温记忆的戒指,轻轻放到了周卉微微颤抖的手心,又把另一枚属于爸爸的男戒递给了他。
“妈妈的信里说,”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哽咽,“她希望她不在的时候,有人能好好照看我们。小姨,谢谢你做到了,做得很好。”我看着周卉,认真地说:“妈妈的东西,由你戴着,最合适。她会高兴的。”
周卉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,她紧紧攥着那枚戒指,像攥着姐姐沉甸甸的爱和信任。她看向爸爸,爸爸用力地点点头,眼眶通红。
在亲友们感动的目光和祝福的掌声中,爸爸郑重地将那枚属于妈妈的戒指,戴在了周卉的无名指上。周卉也颤抖着,将爸爸的戒指戴回他的手指。
戒指在阳光下折射出温润的光芒,仿佛完成了某种神圣的交接。周卉低头看着手指上那枚承载着姐姐印记的金环,泪水涟涟,却绽放出一个无比释然、无比幸福的笑容。她轻轻抚摸着戒指,像是在对姐姐低语。
爸爸紧紧握住了她的手,十指相扣。那枚旧戒指,在周卉的手指上,在阳光里,不再仅仅是遗物,它成了一条有温度的纽带,连接着过去深沉的思念与未来可期的温暖。
我站在一旁,看着他们相握的手,看着周卉脸上那带着泪的幸福笑容,心里那块沉重的石头终于彻底放下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踏实的平静和暖意。
妈妈,你看到了吗?你牵挂的人,都很好。你的戒指,会继续守护着这个家,守护着我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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